【编者按】今年清明，乐清大荆镇五峰故里举行纪念李孝光诞辰740周年暨李墓修缮竣工典礼，缅怀先贤，到场人数多达2200多人，温州、乐清文史界人士参与，盛况空前。李孝光（1285-1350），字季和，号五峰，乐清淀村人。笃志博学，当时号为“东南硕儒”，元顺帝至正七年（1347）应徵诏，终官秘书监丞（秘书省副长官）。是元代中后期卓有成就的重要文学家，诗与杨维祯齐名，并称“李杨”。《元史》入《儒学传二》。著有《五峰集》，列入《浙江文丛》之《李孝光集校注（增订本）》，编录最为完备。

本报风土版特刊发李孝光研究学者陈增杰先生文，以为纪念。

乐清市大荆镇五峰村李氏宗祠，藏有清嘉庆四年（1799）花埜山农重辑《乐清淀溪李氏宗谱》（以下简称《宗谱》），卷三《录上·六世》收录元李孝光七律《应召》三首，其中第一首曰：

早起披裘快著鞭，

月眉斜挂柳梢颠。

两三点露忽疑雨，

四五个星犹在天。

犬吠竹篱人赚路，

鸡鸣茅舍客惊眠。

须臾拥出扶桑日，

七十二峰在目前。

题目《应召》，系指元顺帝至正七年（1347）作者应元廷“诏徵隐逸”，获召入朝授职秘书监秘著作郎，次年春启程赴任时道途所赋。诗咏早起趱程赶路场景和行途所见物色，摹状生动逼真，历历在目，字里行间透出一片舒快欣悦的心情。“两三点露”联甚佳，点化前人名句而成。

五代蜀何光远《鉴诫录》卷五《容易格》载：“王蜀卢侍郎延让，吟诗多著寻常容易言语，时辈称之为高格……有《松门寺》云：‘山寺取凉当夏时，共僧蹲坐石阶前。两三条电欲为雨，七八个星犹在天。’”辛弃疾运以入词，名篇《西江月·夜行黄沙道中》：“七八个星天外，两三滴雨山前。”收笔写旭日普耀，群峰竞爽，以景结情，拓展了全诗的意境。

《应召》通篇舒卷自如，笔调俊朗，情景相发，确是一首好诗。只是读者罕见，传本《五峰集》及补遗不载，新修《全元诗》（2013年版）亦未收录，是为佚篇。予编注《李孝光选集》（2014年版），始为公布绍介于世；后复编入增订本《李孝光集校注》卷十一（2016年版）。不过，令人感到奇怪的是，元朝、明朝的两位皇帝，即元文宗、明太祖，都传有与此诗差不多相同的篇什，兹略考述如下。

先说元文宗的类似之作。明叶子奇《草木子》卷四上《谈薮篇》载：“梁王登宝位时，自建康之京都途中，尝作一诗云：

穿了氁衫便着鞭，

一钩残月柳梢边。

两三点露滴如雨，

六七个星犹在天。

犬吠竹篱人过语，

鸡鸣茅店客惊眠。

须臾捧出扶桑日，

七十二峰都在前。

这里，记述上有两个错误：（1）所说“梁王”，指后来即位为元文宗的图帖睦尔，应作“怀王”。《元史·文宗纪一》：“（泰定元年）十月，封怀王。”图帖睦尔没有封过“梁王”。元王逢《读僧惇朴庵<松石稿>为其徒智升题并序》已有此误（详后文）。（2）谓“梁王登宝位时，自建康之京都”，亦误。元虞集《大龙翔集庆寺碑》云“文孝皇帝自金陵入正大统”，已有此误。据《元史·文宗纪一》载：图帖睦尔泰定二年（1325）正月出居建康（南京）。致和元年（1328）三月迁徙江陵（今属湖北），七月泰定帝病死，八月自江陵进京，九月即皇位。所以，怀王图帖睦尔系自湖北江陵入京继承帝位，而非建康（金陵）。

文宗此诗，清康熙间陈焯编《宋元诗会》卷六六据以选录，按云：“元有天下，文治蔚兴，累朝御制词章，史臣必编次成帙，而《元文类》弗载一字，当因内府藏本不落人间也。兹从野史中搜得文宗诗二首，用冠简端。”题作《自集慶路入正大統途中偶吟》，文字略同。这里，诗题“自集庆路入正大统”，除沿袭旧误外，又多了一个错，其时尚无“集庆路”的名称。文宗进京登位之明年即天历二年（1329）始改建康路为集庆路，见《元史·地理志五·集庆路》。清顾嗣立《元诗选初集》卷首《文宗皇帝》、张豫章等《御选元诗》卷一《帝制·文宗》选录并沿用其题，误同，皆为失考。

再来看明太祖的类似之作。文渊阁四库全书收录万历十四年刻印明姚士观等编校之朱元璋《明太祖文集》，卷二十有《早行》诗：

忙着征衣快着鞭，

转头月挂柳梢边。

两三点露不为雨，

七八个星尚在天。

茅店鸡鸣人过语，

竹篱犬吠客惊眠。

等闲拥出扶桑日，

社稷山河在眼前。

清诗话家恒仁《月山诗话》评曰：“明太祖《早行》诗曰（引略）。按此篇乃元文宗集庆路入正大统途中所作，不知何以载入明祖集中？且窜易十数字，便拟点金成铁。文宗诗末句云：‘须臾捧出扶桑日，七十二峰都在前。’视‘社稷山河’云云，雅俗相去霄壤矣。”文宗、太祖二诗，结联一云“须臾捧出扶桑日，七十二峰都在前”；一云“等闲拥出扶桑日，社稷山河在眼前”，诚如恒仁所论“雅俗相去霄壤”，优劣判然，如辨黑白。“社稷山河”云云，贡谀之词，显为佞从俗笔改窜。

但上述引列诸书之撰者、选者、编者、评者，都囿于所见，未悉原委，并没有拈出李五峰的创始诗作相与阐说比较，正本澄源。

今谓：元文宗、明太祖二作，只是改换篇题，其内容与李诗措思立意相同，句调如出一辙。一篇五十六字中，文宗诗36字同，改易20字；太祖诗33字同，改易23字，剿袭之迹显然。三诗相较，其用字工致又以李的原作为优，两位皇帝的易作都不免“点金成铁”之嫌，明祖诗尤下。惟李诗本集不载，“养在深闺”，失于传布，赖《宗谱》过录而幸存，真金良玉，惜不为世人所知耳。

又按：文宗（怀王）精通汉语，倡扬儒学，喜好艺文。登位前居建康时，与道释、文士颇有交往，孝光时客寓金陵，教授昇学（州学），出入王府，特受顾遇。元王逢《梧溪集》卷四上《读僧惇朴庵<松石稿>为其徒智升题并序》，言僧朴庵“壮游金陵，与五峰李孝光并受知梁王（应作怀王）”。及文宗登位，金陵同被顾遇者惟柯九思（敬仲）获召用，孝光五古《送僧朴庵用柯敬仲韵》叹言“仙吏今上天，令人泪沾臆”（卷四），“若不能无慨者” 。孝光又有七律《冶城飞龙亭诗卷》（卷九），亦为追思悼怀文宗作，有云“今日画图看御幄，当时草木识天香。”故可推测，盖怀王（文宗）居金陵时殆曾观摩五峰此诗，喜而赏之，随手过录。后人不察，遂误以为系他入京继位赴途之咏，而想当然地拟以《自集庆路入正大统途中偶吟》这样不符合地理沿革史实的题目。试想，倘真为怀王（文宗）进京道中所赋，作为当事人，怎么会撰用“自集庆路入正”如是有悖事实和常识明显错误的篇题？那是絶不可能的。至于明祖作，殆征行间喜诵流传中的文宗诗，而幕从之辈复易题窜字，被编入“文集”，这从“社稷山河在眼前”之类带有谀颂意味的俗笔可以推知。

来源：温州日报